【轉載】焦土之春6:弱者的希望

最後我整理一下,從整個中國的角度看,如果我們把中國當成一個「多民族帝國」看的話,你可以看到香港的失敗是中華帝國治理邊陲領土失敗的一個案例。它不是新東西,同樣的悲劇亦發生在 1950 年代的西藏,發生在內蒙、現在的新疆。中華帝國沒有能力用彈性的方式來處理內部多元差異,只知道極權統治,結果導致邊陲抵抗。所以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失敗。中國在西藏搞出來的,等於說是 genocide(種族屠殺)。她在新疆對維吾爾人也搞出 genocide。她現在,對香港這個以自由為空氣的民族,也再進行一次 spiritual genoice,精神上的種族屠殺。

在我來看這叫做 final solution(最終解決方案)。大家聽過 final solution 嗎?納粹決定屠殺猶太人,那決定就叫 final solution。然而納粹對猶太人的 final solution 有一套複雜的意識型態跟長期準備。中國對幾個邊疆人民的鎮壓、屠殺,或精神文化的屠殺,不來自任何準備。她基本上就是民族主義,加上貪婪、貪污、腐化的政權。她沒能力處理那麼複雜的領土,那麼多元的文化,於是她採取這樣的方式。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所繼承的領土,大致上與滿州帝國差不多。可是滿州帝國跟當代中華帝國有一個根本性的差異﹕滿州帝國是用多元差異原則來統治的。她對中國本部、滿洲和三個外藩 (蒙古草原、西藏、回部),實際上是採取分隔統治。漢人不准進滿洲與外藩,外藩不進關內,採取不同語言,不同法律統治。於是相安兩百多年。當代中華帝國連滿州帝國都不如。

從我的專業領域,也就是民族主義研究的角度看,這是所謂官方民族主義 (official nationalism) 的典型個案,一點都不難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事實上是一個多民族帝國,但卻喜歡對外宣稱自己是一個民族國家。Lucian Pye 很早就說過 China is 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我的老師 Benedict Anderson 說得更露骨:China is an empire pretending to be a nation。他們都看出了中國國家對「他者」強烈的同化和摧毀慾望。They simply can’ t help themselves。從國家形成的角度看,中共建國以來發生在各個邊陲地區的種族屠殺,其實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因為無力治理多元差異領土,想乾脆從多民族帝國轉化成單一民族國家時,在邊陲地區強制同化或摧毀他者主體性 — 政治學把稱之為「打造國家權威 (state-building)」— 時所施加的國家暴力。當「國師」鄭永年宣稱香港必須進行「二次回歸」時,腦袋裡想的就是要在香港進行一次遲來的 state-building。因為香港人是 belated Chinese,必須用國家暴力強制改造成 authentic Chinese。這就是此刻在香港發生的事。這和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在台灣進行的鎮壓和強制同化在本質上沒有兩樣,我哋都唔係真正嘅中國人,所以都要改造喇!

這裡有很多香港朋友在這裡,我講幾句你們「祖國」的好話給你們聽。就是大英帝國。她是現代帝國主義的老祖宗,對殖民地跟邊陲,有一套非常厲害的統治方法。她重視甚麼?第一是本土差異。她用多元主義來統治,沒有強迫你變成甚麼。第二,她分權自治。時機到了,如果你們殖民地要獨立,她會跟你稍為爭執一陣;如果你還是堅持非獨立不可,她就讓你獨立。她甚至還幫你準備獨立前的自治架構。印度、英屬非洲、馬來西亞,就是這個樣子。這是英國式的方法。獨立之後大家一齊加入英聯邦,變成一個大家族。真的不騙你。我沒有看過這麼會統治的民族。為甚麼中國學不來?

這種 Anglo-Saxon people(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政治傳統非常有趣。英聯邦國家裡面,加拿大跟澳洲也是採取聯邦制。所以加拿大用聯邦制處理魁北克問題,澳洲用聯邦制處理原住民問題,處理得非常好,成為世界典範。還有一個盎格魯─撒克遜聯邦國家就是美國。她也曾經有一些殖民地,最有名的是菲律賓,在我們隔壁。美國統治菲律賓半世紀,可是她一開始就不是為了長久統治,而是要讓菲律賓有自治政府,最後獨立。這是英國式的做法﹕我要讓你獨立的話,先幫你準備,讓你慢慢建立自治政府,最後讓你獨立。要搞帝國要這樣搞呀。這樣搞你並不需要花那麼多錢,像一帶一路那樣,專門收買一些軍閥、貪污的政客,欺負當地的百姓,搞到惡名昭彰。那你建立甚麼狗屁帝國?你這樣建立帝國,還未築起就垮啦。

從抵抗者的角度看

我們之前是從統治者觀點看、從政治制度看。現在我們從抵抗者的角度來看。

簡單說,治理的失敗導致統治者的鎮壓,迫出弱者的反擊。弱者反擊的策略非常聰明﹕攬炒。攬炒是一個理性策略。在社會科學 rational choice (理性選擇)理論中,有一種理論叫 Chicken Game。1950 年代的美國,時間太多的小朋友常常開著車,在河堤上的道路兩邊相撞。我從這邊開過來,你從那邊開過去,看誰先轉開,那個人就輸了。攬炒就是 Chicken Game,是以小搏大的策略。弱者的攬炒策略成功,但引發了更嚴厲的鎮壓,最後引爆體制矛盾,逼迫北京提前終結兩制。

特別是攬炒的國際戰線。國際戰線功勞非常大。香港問題如果沒有國際化,那是救不了的。一定要國際化。但國際化碰觸到北京官方民族主義的最大禁忌。所以,北京跟香港提早攤牌,跟國際戰線有很大關係。為甚麼國安法要抓搞國際戰線的人?為甚麼黎智英是頭號敵人?就因為黎智英是白宮的好朋友,美帝在香港的代理人。不止如此,北京跟香港攤牌也逼使美國為首的西方民主國家和北京攤牌。所以香港很厲害,香港人的抵抗行動發揮了巨大的主觀能動性,不僅促成一國兩制的完結,也直接催生了美中對決、天下圍中這個地緣政治新格局。香港的流水革命是新冷戰的第一場大戰役。

對中國來講,被全球圍堵,你覺得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這絶對是最糟的結果。因為這意味著三十幾年來,中國利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進行的帝國建設與帝國擴張,被迫終止。擴張的終止會導致國內經濟崩潰。國內經濟一崩潰,中共就會垮台。在國際關係上,有個概念叫「過度延伸 (overextension)」,說的就是帝國對外擴張,但內部國力有限,擴張得太快或者太大,會導致帝國撐不住。這個現象曾在很多帝國出現。美國主要是在 1970 年代越戰,還有 2000 年代的伊拉克戰爭。蘇聯也在八零年代轉弱,為甚麼?因為阿富汗戰爭。那也是一個「過度延伸 」的例子。這戰爭導致整個蘇聯帝國衰落,後來就崩掉了。

越南、伊拉克還有阿富汗,都是在海外,而香港就近在眼前。香港之役,The battle of Hong Kong,很可能會成為中國帝國過度擴張的崩壞點。中國的擴張可能不是在一帶一路斷裂,而是在香港斷裂。從這一點看,香港的流水革命雖然沒有大台、沒有武力、沒有越南的胡志明跟越共領導,但它卻達成了史詩式的成就。

問題是香港要為拖垮帝國付出代價。現在香港人是中國的人質。中國跟美國進行絶望的博弈,美國制裁香港,中共就修理幾個香港人;美國制裁中國,中國又修理幾個香港人。美國制裁 11 個中港高官,中國就抓黎智英。反正香港有 750 萬人可以給她抓,抓不完。這就是香港的代價,非常慘痛的代價。

中國已經開始沒落,但沒落不會一時之間來到。而在這段時間裡面,你問我香港會變成怎樣?我說,香港正變成焦土。香港人會受苦,這是代價,這是成為新冷戰戰場的宿命。香港人在心理上有沒有覺得「求仁得仁」呢?

事物都是辯證的。把希望寄託在帝國的善意,而不是自己的實力、努力、犠牲和奮鬥之上,這叫做虛擬自由主義。這是長期支撐香港人的意識型態或神話。香港人一直覺得他們是自由的,但香港人的自由沒有根基,那是在沙灘上的城堡。這是香港人最大的迷思。它是香港人實現民主自決最大的心理障礙。可是國安法的頒布,又徹底摧毀了虛擬自由主義的假面跟幻想,強逼香港人停止自欺,面對現實。所以,用英文來講,Now is the moment of truth,國安法頒布就是香港人面對現實的時刻。一切歸零,重新戰鬥。在逼使香港人精神重生的這點上,攬炒是成功的,但代價是巨大的。

結論

我進入最後結論。

The Hong Kong as we know it is dying, but the new Hong Kong is yet to be born。香港正在變成焦土。焦土何時會有新芽出現?焦土上的春天甚麼時候才會來臨?在這段期間,我們還要經歷多少死亡、傷害、羞辱、奴役,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我們還要承受多久的惡,和對我們的凌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春天一定會來臨,而且應該不會那麼久,但我不確定。

這是政治學,還有一切世俗知識的限制﹕世俗的知識不是神聖的啟示。世俗之人無法準確預知未來。政治學者、歷史學者,知道帝國正在快速衰落,但無法預知她會不會在一夜之間崩解。不 … 我們不能期待它在一夜之間崩解。相反的,我們必須預期她會撐一段時間。她的死亡是個緩慢的煎熬,而且連累很多人死亡。尤其是在她身邊的人。巨龍死亡的過程會壓死她周邊的人。香港的朋友們,你們和習近平一起按動了加速按鈕,歷史已經用前所未見的速度飛快進展。但是,雖然快,也沒那麼快,尤其是你們現在身處困境,感受的時間一定更漫長,更令人不耐。所以,要有走過一段漫長黑暗的心理準備。香港人創造了歷史。現在香港人必須承受歷史的重量。我們要面對現實,放棄一切虚假的希望。

剛剛被香港大學開除的戴耀廷最近提出了 Project Lazarus(拉撒路計劃)。他根據《聖經》拉撒路的故事,主張香港已死,但會如拉撒路一般復活。戴耀廷邀請香港人一起和他商討,如何使香港重生。我讀到這段新聞,非常動容。這段新聞也給我很大啟示。戴耀廷是個非常奇妙的人物。我常常開玩笑的說,He is a Forrest Gump type of intellectual。他是阿甘式的知識分子。他很天真,對政治的看法不複雜,但他非常執著,有強烈的道德信念,而且奇怪的是,最終他總是可以成就大事。一種世俗中也許最接近聖徒的人物。我的一位基督徒朋友也說,他是個神聖的愚人。香港很少這種類型的人。戴耀廷的行動包含一種非關理性的信念和希望。這種希望不是建立在計算利害,也不是建立在對救世主的期待之上,而是沒有明確理性根據的,發自內心的信念和希望。我認為這是此刻身處絶望之中的香港人非常需要的東西。在戰線、戰略、戰術之外,在逃亡、自保和沉默之外,另一種更根本的東西。一種信念、希望、價值。

當然戴耀廷是教徒。他的希望來源是宗教,當然這很強大。但我是世俗之人,我也想要懷抱希望,我可不可以呢?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裡面一開始就說,What may I hope for? 一個人可以期待甚麼?懷抱甚麼希望?

對這個問題,我只有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回答。對的,現在香港人的情境就如同台灣人,已經不是一個政治問題,而是存在的問題。我有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回答,一個非常台灣式的回答:我們這種未受主眷顧的,不信的俗人,可以懷抱的希望是一種弱者的、被侮辱的、被傷害的賤民的希望。The hope for the pariah。它是沒有理性根據的。因為弱者的希望不是哲學,不是科學,不是宗教,不是地緣政治的戰略,而是一種生存下去的必要。Hope is a necessity。台灣人幾百年來反覆被強權背叛,學會了這種絶望中完全沒根據的希望。香港人如同台灣人一樣,他們也在受困、受苦,他們正在被歷史懲罰,他們和台灣人一樣,都是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的賤民。因此他們將會像台灣一樣,理解賤民的希望是沒有理性根據的。賤民之所以希望,是因為他們需要希望,是因為活下去必需要繼續希望。對賤民而言,希望是一種意志。

Hope is a will, my friends. And we will will to survive, no matter how, no matter what, and by all means necessary。而在這一天來臨之前,在光復之前,我們不打算坐困愁城。我們站起來,勤奮的工作,為一個全新的、自由的香港的誔生做準備。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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